吴晓明:哲学与我们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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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是思想的事情,思想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当务之急.

最近,总书记多次提到,领导干部要学一点哲学.这次五四青年节他访问北大的时候,到了北大哲学系,又谈到了哲学对于我们这个民族的重要性.

实际上,哲学是什么,哲学对我们这个时代有什么意义和价值,这些问题都是我们亟须厘清的.

博学不等于智慧

一讲哲学,大家可能会觉得非常深奥晦涩,没什么用处.事实上,哲学跟我们的时代和每一个人,都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哲学在西方叫做Philosophy,意思是“爱智慧”.智慧是什么东西,我们现在好像很陌生,智慧和一般知识是有很大区别的.小说《基督山恩仇记》的主人公是一个年轻的船长,叫邓蒂斯,他非常聪明,学习知识的能力非常强,物理、化学学得非常快,几个月就大有成就.他在监狱碰到法利亚长老,法利亚长老问他：“年轻人,你怎么会年纪轻轻没有犯什么事,就被抓到监狱里呢?”邓蒂斯说：“我不知道,我也搞不清楚这个事情.”这时候法利亚长老说了一句话,叫“博学不等于智慧”.

同样的,我们今天比较熟悉的东西是知识、学问,但不是智慧.法利亚长老的话很好地概括了这一点,“博学不等于智慧”,一个人也许非常有知识,非常有学问,但是他未必是有智慧的.

中国古人也区分这个问题,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是知识、学问,思是智慧、哲学.即使你有很多知识,但是不用智慧、不用哲学,那么你这个人实际是糊里糊涂,所以是学而不思则罔.反之,思而不学则殆,假如你只是有智慧,只是有哲学,但是没有知识、没有学问,每天想也只能是空想,所谓“知行不远”.所以思和学这两样东西,按照中国古代的见解也是有区别的.

所以,哲学是智慧之学,思想之事.并不是我们通常得来的知识和学问就能够叫智慧、就能够叫思想,就已经是哲学了.

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

哲学和时代是息息相关的.德国大哲学家黑格尔说哲学就是把握在思想中的时代.马克思也说过哲学是时代精神的精华.

在我们通常的印象中,哲学家几乎就是不食人间烟火,每天沉思,想些宇宙的问题,天人之计,生死之计.但是他们所思想、所思考、试图把握的东西,实际上是时代的重大问题.古希腊的苏格拉底,能够整天整夜地沉思,据说最长的一次三天三夜,站着沉思,他沉思的时候有个要求很特别,要天气非常冷,沉思效果比较好.如果下雪的话,他就站在雪地里沉思.近代哲学之父笛卡尔,他也喜欢沉思,但是要非常热,他才能沉思.据历史上的记载说,他是躲在“火炉子”里面沉思.当然,经过几代人的考证,最终英国哲学家罗素考证出来,“火炉子”实际是荷兰的一种暖房.

他们沉思的问题跟时代又有什么关系呢?笛卡尔有一个著名的命题,叫“我思故我在”,他认为,世界上许多东西,都是可以怀疑的,甚至数学、几何学都可以怀疑,上帝存在不存在也可以怀疑.但越是怀疑,有一件事情就越不可以怀疑,就是“我在怀疑”.我在怀疑意味着我在思想,我在思想意味着我存在,所以叫“我思故我在”,他认为这是哲学的第一个出发点.

笛卡尔的这个命题跟时代有什么关系?欧洲中世纪的原则第一是信仰,第二是权威.理性是其次的,必须服从权威,但是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他开辟了一个新的时代,这个新时代的原则不再是信仰和权威,而是理性与思想.笛卡尔回答了那个时代最严峻的挑战,最深奥的问题.近代哲学、近代思想、近代文明是以笛卡尔的理性自由的思想作为旗帜的.因此,笛卡尔被称为“近代哲学之父”.

中国哲学也一样,我们看老子、孔子的著作,他们所生活的时代里,原先的社会秩序都处在崩溃的边缘,孔子说“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老子、孔子要挽救世道人心,老子的原理是自然之道,孔子的原理是仁义礼智信.

哲学是人的“三观”

哲学与时代关系密切,同时,也与每个人密不可分,哲学是人本来就有的东西,简单地说,哲学就是“三观”――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

一个人的哲学,和他的知识学问不成正比例关系.有一年,“全国最适合人居的城市”评选的是成都,之后,有一位记者拿秒表到成都街头看成都人走路的速度,结果发现成都人走路很慢,记者便采访一个老太太,问成都人为什么走路那么慢.老太太的回答令人大吃一惊：“每个人都在走向死亡,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们必须承认这是哲学,那个老太太或许没什么渊博的知识,但是她的哲学很高明.

中国哲学史上有一段历史是佛教的中国化,最著名的是禅宗六祖慧能,有一天,禅宗第五代宗师弘忍召集弟子,要选出智慧最高的人以便付法,弘忍要求弟子做―个偈子,大弟子神秀做了“身如菩提树,心似明镜台,时时勤拂拭,不使惹尘埃”,众弟子纷纷称赞.而随后慧能念道：“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弘忍听后赞叹不已,于是将自己的衣钵传予慧能.慧能原本不识一字,后来有人问起,作为―个“文盲”,他为何能把高深的佛学解读得如此透彻,他回答“诸佛妙理、无关文字”.

成都的老太太并不是什么大学问家,禅宗六祖慧能更是一字不识,他们却都有着自己对世界的独特看法.当然,并不是说越是没学问,就越有高明的哲学.这些事例说明,哲学跟学问没有关系.它实际上是反映我们与事物打交道的基本方式,我们生活的基本态度,思维的基本取向,它离我们并不远.

哲学的兑现价值

美国有一位哲学家,叫詹姆斯,是实用主义哲学家.他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哲学这个东西,不能用来烤面包,但它有兑现价值.

怎么叫有兑现价值呢?他举了两个例子.第一个例子,如果你是一个房东,想把你的房子租给房客,你不仅要知道他口袋里有多少钱,而且你要知道他的哲学,这就是哲学的兑现价值.1997年到1998年,我在美国待了一年,就发现租客有两种人,一种中国学生,一种美国学生,中国留学生租房子一定讨价还价,美国学生一般不讲价.但到交房租的时候,两种学生的表现又不同了,中国学生月底大多按时交房租,美国学生会拖欠很久. 第二个例子,如果你是一个带兵打仗的将军,那么你不仅要知道对方的兵力、部署和行军路线,而且要知道对方将领的哲学.不同将领带出来的军队,打法完全不同.

《三国演义》里诸葛亮足智多谋,行军打仗令人措手不及,但到后来,司马懿了解了他的哲学,在交战中诸葛亮几乎占不到什么便宜.巴顿将军,认为自己是古罗马的将军,所以他的兵法与当时的时代也大为不同,行军打仗常常让对手摸不清路数.所以,中国人讲“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哲学是文明的基础

叔本华曾经讲过,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哲学.反过来说也一样,有什么样的哲学,就有什么样的人,同时我们对不同的文化也可以这么说.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认为,人类大体上在2500年前确立了不同文明的最基本的哲学,并且一直影响着人们基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把那个时代叫做“轴心时代”.

轴心时代,在中国,这是老子和孔子的时代；在印度,是佛陀的时代；在希腊,是苏格拉底、柏拉图的时代；在以色列,是犹太先圣的时代.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文明,是以不同的哲学来做基础的,或者说表现为不同的哲学.因此,直到今天,按照雅斯贝尔斯的说法,除了以色列、犹太,他们已经整合到西方文明当中去以外,世界上有三种最基本的文明,有三种最基本的哲学：中国、印度和西方.

黑格尔在历史哲学当中讲了不同的文明的原则.他认为西方文明从希腊开始,是纯粹的理性；中国,是实用的理性；印度,是无节制的想象力,印度不用理性,用想象力,而且是无节制的想象力.这样三种不同哲学,使得三种主要的文化或者文明,具有完全不同的风格.

西方纯粹理性的哲学把世界分成两部分：一部分叫形而上的世界,一部分叫形而下的世界；一部分叫本质的世界,一部分叫现象的世界；一部分叫神圣的世界,一部分叫世俗的世界.它把神圣的世界和世俗的世界严格地分割开来,并且对立起来.因此,在西方的观点里,规则和规范属于理念世界,是神圣的.

中国人则不这么认为,中国人的哲学是实用理性,不是不讲规则,但是规则不神圣.因为中国人没有把神圣世界和世俗世界严格分割并且对立起来,没有把超感性世界和感性世界严格分割开,并且对立起来.比如你问一个西方人,道在哪里?他说道在理念世界中.但是如果你去问庄子,道在哪里?庄子说,“道在瓦砾,在屎溺”,这是中国的道.中国人讲规则.另一方面同时要讲权变,变通,所谓“有经有权,合于大道”.这是中国的哲学,具有实用理性的特点.

而印度的哲学原则是想象力,不是理性.按黑格尔的说法,叫“无节制的想象力”.印度人的智慧是很高的,但它跟我们中国的类型完全不同,跟西方的类型也完全不同.只要反思前面几百年印度的工业化进程,几乎是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就在工业化的进程当中,印度人几乎表现出他们极端的无能.尽管作为殖民地的时间相当长,但直到现在一切事物都是缤纷错乱.这也许跟他们几乎完全没有精确的时间概念有关系.

印度没有人记史,因为有20个人记录历史可能会出现20个不同的时间,所以印度可靠的历史记载是我们大唐记录下来的.近代印度发展自己国防工业,他们搞了一辆坦克,从设计图纸到下线,用了55年时间,图纸被修改了200多遍.到最后,这个坦克生产出来,竟然在印度80%的公路和桥梁是通不过去的.

但是,印度人在想象力方面非常擅长,所以他们有缤纷灿烂的艺术和宗教.印度佛学中的逻辑学,比西方要高明很多倍,智慧类型不一样,在文化上的品格就明显不同.

所以按照雅斯贝尔斯、黑格尔对类型的判断,基本的哲学作为文明和文化的基础,事实上引导了不同的文明和文化发展的方向.

今日中国的哲学问题

事实上,中国发展到今天,有许多问题,同时也是哲学问题.

比如说房价问题,它是一个经济学问题,但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哲学问题.中国的住房率是全世界最高的,但是仍然有非常强大的购买住房的要求.这跟中国^对住房、不动产的领会方式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如果问―个美国人,租房100万,买房200万,买房还是租房?美国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租房.而如果问一个中国人,那么中国人会选择买房.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经济学能够回答的问题了,需要探讨中国人对住房的哲学.在中国人心里,房子代表的是家,中国人大多不会在租来的房子里结婚、生子,这是一种独特的现象,超越了经济层面.

经济学有一个非常著名的系数,这个系数代表每多挣一块钱,会多花多少钱.这个系数在各个国家和地区完全不同.当年凯恩斯在马歇尔经济革命以后,衡量经济发展一个最重要的尺度就是需求尺度.美国人每多挣一块钱,就会多花两块钱.而英国人每多挣一块钱,他花掉六毛几分钱,把剩下的三毛几分钱存到银行.由此,凯恩斯认为未来经济繁荣的地方就是美国,而英国的经济已经患上了动脉硬化症,使它复苏的机会已经全部丧失殆尽,罪魁祸首就是英国人的储蓄习惯.

哲学反映人民生活的基本类型、民族及精神的基本样式,不同的哲学意味着不同的文化,这直到今天还在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而“不存在原子式的个人”是理解中国的钥匙,因此整个社会和政治的建置,一定是与这个有关的.

用批判开启时代的思想

中国在30多年的快速发展中,学习了很多的东西,在知识的积累和增进方面,无疑取得了极大的成就.但是发展到今天,不仅仅需要知识的积累,而且需要思想,这是最紧迫的任务.

目前阻碍思想解放的最大障碍是什么?就是外部反思,也就是教条主义.中国革命中就出现过这样的教训,苏联搞中心城市武装起义,中国就照这样做,结果一次又一次的失败.直到有一天,中国终于意识到,中国的道路不应该是这样的,中国革命的途径应该是农村包围城市.

但是今天中国的知识界、科学界也存在教条主义.过去的教条来自苏联,现在的教条来自西方.黑格尔曾反复谈到,拿破仑有伟大的历史成就,但他犯过一个错误,就是想把法国的自由制度先验地强加给西班牙人,结果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今天的中国和美国差别巨大,如果想把美国的制度先验地强加到中国,是绝对不可能的. 所以,我们要学会运用哲学的批判方法,那就是“澄清前提,划定界限”.批判哲学,从康德开始,成果一直延续到今天,被认为是哲学上最重要的成果.如果不采取批判的立场,那几乎不能谈论当代的哲学.

康德第一要做的工作,就是澄清人类知识的前提,划定人类知识的界限.自康德以后,几乎所有的哲学家都继承了批判的方法.黑格尔说,自由的思想就是批判的思想,就是不接受未经审查前提的思想,无论它看起来多么理所当然.我们现在很大的问题就是无批判地接受了许许多多表面上看来是理所当然的东西.

举例来说,伦理学当中讨论一种公平,叫形式的公平,就是无条件的公平.伦理学认为可以做到形式的公平.比如现在这里有―个蛋糕,要公平地分这个蛋糕,有一种办法,就是指定―个人来切这个蛋糕,但同时指定他最后拿自己那一份,这样,他一定会尽可能平均切这个蛋糕,以保证自己得到所能得到的最大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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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情看起来理所当然,没有问题.但是,这个形式的公平是需要前提的,它只能在原子个人中实现.西方人经过1000多年基督教教化成为原子个人,而中国直到今天还不是原子个人的社会.

所以,如果在中国用这个办法分蛋糕,切蛋糕的这个人一看排第一位的是他的老领导,第二位的是他老同学,第三位是现任领导,排第四位的是小舅子,他怎么切这个蛋糕呢?他不会平均切这块蛋糕,而他自己最后那一份不要了,跟小舅子去分蛋糕.

形式的公平,必须有前提,就是利己主义个人和原子个人,如果不是利己主义个人和原子个人,是建立不起来的.比如,在家里蛋糕是不会这样分的,因为在家里出现的人是用血缘纽带联系起来的家庭成员,而不是利己主义个人和原子个人.形式公平在家里是完全不适用的.

对中国的知识界来讲,我们学了什么非常重要,更重要的是你要知道它的前提条件是什么,限度在哪里.

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

古典经济学研究交换理论,以一个渔夫一个猎人为例,古典经济学家发现,猎人和渔夫是按照野兔子和鱼之间共同具有的同约的东西来进行交换,这个东西叫等量的抽象劳动,他们把这样的发现概括为―条规律,叫做等价交换.

而马克思对古典经济学进行的批判,从澄清前提开始.他认为,猎人和渔夫是在自然状态和原始状态当中的人,而等价交换只有到了商品生产发展起来才会发生.在自然状态和原始状态中的人,或者互相馈赠,或者互相战争,但他们绝不等价交换.

因此,现代经济生活是有前提条件的,这个前提条件就叫商品生产,所以马克思《资本论》开篇就写商品,现代经济叫商品经济、商品生产.

进一步,马克思为现代经济生活划定界限.在界限之内的,叫资本主义,在界限之外,马克思把它叫做社会主义或共产主义.

批判的方法,澄清前提和划定界限,这两条对于当今中国的知识界来讲是非常重要的.我们也许学来了很多先进的知识、理论、学说、观点,但是它的前提条件是什么?它的限度在哪里?只有当我们能够批判地掌握这两条的时候,才能够不屈从于外部反思.

改革开放发展到今天,更加重要的是对于中国道路的理解,不仅仅需要对外学习,而且需要使得我们学来的东西成为能够思想和批判的.不仅是经济学,而且政治学、社会学等等都需要思考和批判.

最近几十年来经济上的快速发展,给我们提出了非常重大的问题和挑战.一方面,我们遇到了自然的限度：资源匮乏、环境恶化.另一方面,我们面临着精神的困境：思想涣散、道德滑坡.

当物质力量越来越巨大的时候,我们需要有强大的精神、道德的力量去约束和管控物质力量,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当前,我们亟须通过批判、通过思想,使我们自己的理论、学说能够被建设起来.在精神重建方面做出积极的贡献.

由批判的方法开启思想,来解决我们时代面临的重大问题,这是哲学在今天最基本的意义所在.

（本刊记者郭霞根据吴晓明在“蓝色青岛大讲堂”的演讲录音整理,未经本人审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