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夜大帽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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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催促、提醒人们回家,卸除白日的劳顿.然而,对于一部分都市人来说,夜晚才是一天精彩生活的开始.“越夜越精彩”,就是香港这座不夜之都的诡谲华氅.

我钟情于黑夜,多年前曾写过一篇关于黑夜的散文《生命在黑夜里绽放》.当黑夜落下帷幕,白日的喧嚣与匆忙隐匿于幕后,如同徐徐袅绕的安魂曲初起,身心慢慢复归宁静、安闲,情绪回归正常水位,思绪渐渐明朗、幽远.厚重的窗帘,谢绝了都市的喧腾和霓虹灯乜斜的眸子.于我来说,在橘黄的台灯下若能邂逅沁人心脾的文字,不啻为奢侈的恩典.若逢雨声淅沥,雪花嘶嘶,抑或风狂雨骤,更能催生用文字窥视、描摹自己的与才华.

大都市辉煌的霓虹灯影,曾令我惊叹、迷离和绝望.多年来我偏执地认定,都市之夜鲜有富含质感的美感.即或璀璨熠熠,终无法遮掩斧凿和矫揉.我倒是迷恋一种都市特有的风景――夜归.每当撞见行色匆匆的夜归人,心头骤暖.于星罗棋布的路线中,沿那条早已走入血液和灵魂的道路,回家.于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的万家灯火之中,皈依于那星属于自己的灯火.可以断言,每一个行色匆匆的夜归者,一定拥有或曾经拥有关于家的温暖记忆.

我在浸大的课大多安排在晚上,每当深夜讲完课,我别无选择成为夜归者.漂浮在尖沙嘴赫德道的霓虹灯河里,我时常麻木、漠然.偶尔会随惯性加快疲惫的脚步,突然意识到这里没有唤我回家的灯影,便油然顾影自怜.

公派日程临近尾声,归期在即.学生和朋友们频频邀约,夜宴饯别,放歌豪饮,滚烫的祝福,不舍的眼神,炽热的握手等香港之夜于我不再冷漠、孤绝.

谢师宴结束,已是深夜十一时.无法去深圳湾口岸过关返回深圳,好友黄兄邀我留宿他家.破例首次于深夜造访,只为他内敛的真诚和热忱,还有作为朋友的灵犀.

“如果你不累,我带你去大帽山上转转”他说.“我想,你会喜欢的.你好像不喜欢城市的繁华等我的一些来自内地的朋友,更愿意去尖沙咀、旺角、铜锣湾等”

他的家背靠大帽山,面朝大海.十一点,对于香港人来说,夜晚才刚刚开始.

那日登临太平山,在PEARL餐厅享用美食和华丽的香港夜景.太平山虽为山,已失却了作为山的本色,完全都市化了.因此,来香港近一年了,我未曾置身某僻静角落窥看香港浮华的夜景.于是,欣然应允.

山路狭窄、曲折,道路两旁没有路灯,人车自然罕见.夜色终于有了“沉沉”“茫茫”的感觉,黄兄小心翼翼驾车.偶尔遇见一辆下山的私家车,会车便极为困难.倘若没有娴熟的驾车技艺,只能进退维谷了.轿车骑着道路中间的白线小心爬行,有“欺山不欺水”的民谚壮胆,加上黄兄的沉稳、持重,我便心安理得饕餮这一路日渐原始、朴拙的景致.市区辉煌的灯火在远处恣肆汪洋,被车辙碾破的夜色瞬间便在我们身后愈合了伤口.车灯辐射不到的十米之外,是深不可测的黑夜之“黑”,以及漫山遍野乏人问津的丛林,还有无数辨不清的深沟浅壑.似乎只是在眨眼之间,我们便从现代返回了原始.

久居城市的我们,事实上早已忘记了夜之本色.不夜之都的夜晚,不过是另一个白天――人造灯光炮制出浮肿的“白昼”.我醉心的夜色记忆,依然停留在十九岁那年八月的某个月夜――和少年知己J君躺在我家屋后的山梁上彻夜畅谈.群山静穆,月华如泻.正是“九万里风鹏正举”的年龄,高考结束,面对襁褓过我们的群山抒发凌云壮志,坦陈各自倾慕已久却不敢追求的豆蔻女孩,信誓旦旦“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等

那夜之后,我们分道扬镳,西去北往,彻底走出了大山,走进了梦想的大都市,找寻各自的精彩.殊不知,我青涩葱郁的少年情怀,却永远徘徊在那月华如水的夏夜.长大成人后的我们是如何形同陌路的,也许只能问责于变幻的时空.若干年后,我们不期在某星级酒店重逢,自然便谈及各自历经的红尘俗世,竟然索然无味,话不投机.他似乎难以适应我作为“书生”的正统与单调,而我,厌烦他“在商言商”的骄矜.然而,一旦返回那年月夜,我们便同时复苏了情同手足的温润.

今夜,萍水相逢的黄兄引领我返回这他乡夜色之襁褓,我恍若遇见了失落多年的少年知己.这恍若隔世的心领神会,尽在不言.

迎面撞见一位头戴探照灯,背着背包,扛着三角架的孤身女子,车内的我惊讶得仿佛撞见了“倩女幽魂”.

“香港的治安好,一般来说没什么危险.每次我一过罗湖,就感觉心里不踏实.她可能在挑战自己承受恐惧的心理极限,很多香港人都有都市心理疾病等”黄兄语气依旧平缓淡然.

我判断她乃摄影发烧友,如此孤绝地行走在荒无人烟的盘山路上,只为她心仪的夜景.那需要怎样的艺术情怀和生活很想下车和她打个招呼,唯恐惊扰她特立独行的意境,最终压抑了心湖的涟漪.

突然闻见了久违的牛粪味,清新,熟悉.某年,我去内蒙古大草原旅游,一进牧区,刺鼻的牲畜味令我作呕.而同行的蒙古族作家朋友说,他一闻见那种味便心脾舒坦.此时,我便找到了他所谓的“心脾舒坦”的那种感觉.无论是在大巴山的丛林深处,还是在川北的红丘陵坡坎,那些曾陪伴我童年孤单的牛们的气味在此重现.我立即直起身子,朝四周搜寻.

黄兄放慢了车速.

在山路两旁的平地上,簇拥着一群散放的牛.它们并不害怕车辆和灯光,兀自静立在夜色中反刍.不知它们是否会想起走进市区定居的主人,还有那被主人遗弃的乡村老屋乡村被城市化后,许多农民不再耕种土地,农民们不忍屠杀或贩卖这些曾经立过赫赫功勋的耕牛,将它们放归山林,自生自灭.在西贡、大屿山等地,都很容易碰见这些日渐野化的黄牛.没有天敌的它们,是否会成为若干年后破坏香港自然生态的罪魁我有下车与牛们亲近的冲动,但一直生活在都市里的黄兄,对牛似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我忘记了告诉他,耕牛大多温顺得如同宠物.小时候我曾攀着水牛的犄角和尾巴学游泳,还骑过并不适合骑坐的黄牛.骑牛看连环画、侠义小说或吹奏自制的竹笛的儿时的我,穿过三十年时光隧道,在今夜的香港与我不期而遇.当然,那些陪伴我蹉跎童年岁月的牛们,早已化为尘埃！

我们在山上平坦处泊车.高高的大帽山顶,确如一顶硕大无朋的帽子.第一个为其命名的农夫,一定在烈日之下忘记了戴草帽.当他抬头看见山顶时,自然便喊出了“大帽山”这几个音节.先人们对万事万物的命名,就是这么简单和智慧.走出车厢,立即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周围停放着几辆私家车,一些摄影发烧友散落各个角落,三两对朋友或情侣,在夜色中闲聊.头顶,长空低垂,满天繁星.

“在市区是很难看见星斗的.”黄兄说.

十九岁那年离开故乡后,我只见过一次星斗,是在北京昌平某假日酒店的屋顶花园里.那个夏夜,我们在星光之下喝扎啤,直到夜露沾湿的凌晨三点.一位年逾六旬的先生竟然“聊发少年狂”,面对燕郊空旷的原野和星空狂歌不绝.他有着经典的男低音,一曲“滚滚长江东逝水”,唱得满座文人墨客泪水潸然.

远处是荃湾辉煌的灯火,山那边是深圳同样辉煌的灯火,但它们皆无法遮蔽大帽山上空素面朝天的星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老杜的诗句跳脱而出.即或飞往或飞离东涌的飞机频频骚扰,依然无法破坏这星辉掩映之下的静谧与安详.上山的车辆鸣笛驱赶挡道的牛群,牛们沉闷的几声呼唤,依旧撕不碎这无边的夜色.这里太安静了,在这里说话是那么轻松,仿佛声带突然被赋予了磁性和穿透力.“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此时此刻,我方才了悟其之真意.频频转身,极目四望,身心早已自由徜徉.可叹的是,本有万千感叹充塞心胸,下笔时却难成一语.

我们沿小路散步,没带手电,只能借着微明的星光探路.

路旁萤火虫忽明忽暗,若幽怨的鬼魅.蛙鸣远近起伏,虫子们还在呢喃啁啾谈情说爱,水流潺潺若金石之声.远远近近的树们站立成奇异的魔影.峰回路转,小径似没完没了等

黄兄说得慌,我们便返回.

其实,我很想告诉黄兄,十五岁那年我步行八十里这样的山路,独自从县城中学返回乡下,沿途不知走过了多少座幽暗的坟冢.

我频频回首,流连忘返.

我不得不离开,什么都带不走.

我索性义无反顾,随黄兄驱车下山.

大帽山,今夜一别,或许不能再见.我肯定会想起你,在北国的夏夜,或者风雪夜归时等

2010年8月5-7日于香港浸会大学

[责任编辑北隐]